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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山圍”楚州何解——兼及“以詩證史”中詩歌之“實”與“不實”

發(fā)布時間: 2023-06-26 09:19  關(guān)注度:1468評 論  轉(zhuǎn) 發(fā)  收 藏  打 印
導(dǎo)讀:唐敬宗寶歷二年冬,白居易因病辭蘇州刺史之職,返歸洛陽,途中暫留楚州,留下了“淮水東南第一州,山圍雉堞月當(dāng)樓”(《贈楚州郭使君》)的佳句。時隔千年,“淮水”一句儼然已成為當(dāng)今淮安耀眼的文化名片。然而,若是細(xì)品,“山圍”一句無疑更值得玩味:以今淮安地貌觀之,除去西南百余公里外海拔不足九十米的盱眙山,基本是一馬平川,“山圍”一說從何說起?

唐敬宗寶歷二年冬,白居易因病辭蘇州刺史之職,返歸洛陽,途中暫留楚州,留下了“淮水東南第一州,山圍雉堞月當(dāng)樓”(《贈楚州郭使君》)的佳句。時隔千年,“淮水”一句儼然已成為當(dāng)今淮安耀眼的文化名片。然而,若是細(xì)品,“山圍”一句無疑更值得玩味:以今淮安地貌觀之,除去西南百余公里外海拔不足九十米的盱眙山,基本是一馬平川,“山圍”一說從何說起?

或以為白居易詩歌乃文學(xué)創(chuàng)作,虛筆構(gòu)之不足為奇,其實不然。正如瞿蛻園所言,“唐人多實地體察,故賦詠雖小事,亦頗足為博物之資!保ā秳⒂礤a集箋證》外集卷一)白居易自元和之后,詩名冠代,自不肯輕易在贈詩中落人以口實,更何況詩歌的贈送對象是熟悉楚州山川地理的地方長官。再者,“歌詩合為事而作”是其創(chuàng)作綱領(lǐng),地理風(fēng)物等客觀事物本不必虛構(gòu),正因為如此,陳寅恪倡導(dǎo)“以詩證史”的方法和思路,即多以白居易詩為材料,并認(rèn)為元白詩在一定程度上堪比史家記事之實錄,是唐代社會風(fēng)俗史的珍貴資料。在《元白詩箋證稿》中,陳氏尤為重視把握詩歌之時間、人事、地理特點,在時空坐標(biāo)中考察地域、人事,為“以詩證史”做了切實的示范。這或能為我們探求白居易《贈楚州郭使君》的創(chuàng)作情由提供探求路徑。

首先,“山圍雉堞月當(dāng)樓”言楚州山陽城郭外有山,是否真有山?有!

寶歷二年冬,與白居易同在楚州的還有劉禹錫,二人結(jié)伴北歸洛陽,因風(fēng)雪阻路、淮水結(jié)冰而滯留楚州。劉禹錫《歲杪將發(fā)楚州呈樂天》有“楚澤雪初霽”“風(fēng)霜潛減威”二句,白居易《除日答夢得同發(fā)楚州》中則有“山雪晚猶在,淮冰晴欲開”之句,皆可為證。值得注意的是,白詩中“山雪”一句,同樣提到了山,且山頭積雪可視。那么,此山為何山?當(dāng)是缽池山。其實,“山陽”城名中本就帶“山”字,山之南為陽,這說明,城郭北面當(dāng)有山。清劉廷璣《在園雜志》卷三云:“揚子江以北數(shù)百里平原,并無一山,而淮安府附郭名山陽縣!w山以南為陽,縣北有缽池山,為七十二福地之一,王子喬修仙處,地形較他處高數(shù)仞,非土非石,皆積砂所成,豈山陽以此得名耶?”如劉氏所言,曾為道教福地之一的缽池山正在城北,地近淮河,古時曾為名勝,至明清因黃河大水泛濫、沖刷而毀。白居易過楚州時,缽池山仍在。

其次,楚州城外是否有“山圍”之勢?沒有。

缽池山雖有山之名,但實為一高坡而已。依劉廷璣所見,被沖刷后的缽池山僅較他處高數(shù)仞。晚唐山陽人趙嘏《憶山陽》有“家在枚皋舊宅邊,竹軒晴與楚坡連”,今淮安“古枚里”近古淮水,趙嘏詩中的“楚坡”或即缽池山。又,由中唐詩人皇甫冉登淮陰南樓時言“滄波一望通千里”(《宿淮陰南樓酬常伯能》)可知,缽池山甚至不能遮斷登樓人極目遠(yuǎn)眺的視線,遑論“山圍”之勢?

白居易少居越中,入仕后數(shù)度往還于江淮,對楚州地形當(dāng)不陌生。那么,他為何以“山圍”入詩?其中情由當(dāng)與其賞愛劉禹錫名篇《石頭城》有關(guān),該詩云:“山圍故國周遭在,潮打空城寂寞回。淮水東邊舊時月,夜深還過女墻來!币浴盎此畺|南第一州,山圍雉堞月當(dāng)樓”對照之,會發(fā)現(xiàn)二者措辭與意象使用頗相近。兩首詩皆有“淮水東”,當(dāng)然此淮水非彼淮水;“女墻”“雉堞”皆指城上矮墻;二詩又同寫到月照城樓之境。至于“山圍”,金陵本就虎踞龍盤,群山環(huán)繞,劉詩用詞恰切,符合金陵地勢;白詩“山圍”明顯有因循隨作的痕跡,概因《石頭城》一詩給白居易留有深刻印象之故。該詩思接千載,首句以空中俯視之勢,寫城周山巒千古以來默默守護城池的靜態(tài),緊接著呈現(xiàn)潮打空城激蕩循環(huán)的動態(tài),“寂寞”二字以擬人之法賦予了浪潮和無言矗立的空城以靈性。前兩句,動靜結(jié)合,將江山依舊而朝代更迭的亙古歷史循環(huán)寫得空靈而又悲涼。三四句中的一輪明月,如精靈一般,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悄悄到來,它見證了數(shù)個王朝的興衰成敗,同時也連接了石頭城的古今時空,引人遐想與回味。

《金陵五題》乃劉禹錫于和州刺史任上所作,該組詩前有詩引:余少為江南客,而未游秣陵,嘗有遺恨。后為歷陽守,跂而望之。適有客以《金陵五題》相示,逌爾生思,欻然有得。他日友人白樂天掉頭苦吟,嘆賞良久,且曰“《石頭》詩云‘潮打空城寂寞回’,吾知后之詩人,不復(fù)措詞矣”。余四詠雖不及此,亦不孤樂天之言耳。

由詩引可知,白居易對劉禹錫《石頭城》一詩甚為嘆服并回味良久。另據(jù)劉、白二人在寶歷年間的交游及行程大略可知,白居易吟賞《石頭城》與其于楚州作《贈楚州郭使君》的時間相當(dāng)接近。寶歷二年冬,劉禹錫卸任和州刺史歸洛。為彌補昔日未游金陵之憾,特至南京游玩,而后取道揚州,遇白居易,名作《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》即作于此時。隨后二人同游揚州半月始北上,經(jīng)楚州,因霜雪滯留。鑒于此前劉禹錫新游金陵,《金陵五題》又是其得意之作,因此極有可能于此期間示之于白居易,白玩賞既久,詩意入心,形成了固有印象。至其于楚州賦詩時,言及“淮水東南”,即自然而然觸發(fā)了對劉詩的印象而模仿之,加上缽池山于城郭近旁,于是遂有“山圍”之句。

今言白居易賦詩為劉禹錫《石頭城》所囿,或有存疑者,因自元和以來,白居易詩作流傳既廣,他頗以此自傲,且向來視劉禹錫為“詩敵之勍者”(《與劉蘇州書》),于楚州賦詩又豈會受其左右?殊不知,如楊慎《升庵詩話》所言,“唐人詩句,不厭雷同,絕句尤多”,其舉例即以劉、白二人之詩為例。此外,劉白二人于楚州還同賦有題枸杞詩,劉禹錫詩有“根老新成瑞犬形”之句,白居易詩則云“不知靈藥根成狗”。今存唐人詠枸杞詩與犬相勾連者,唯劉、白而已。二人中,又以劉禹錫熟習(xí)醫(yī)藥,知曉枸杞根的形狀與藥用,白居易始賴之得知,毫無疑問,此處白居易詩句仍為劉禹錫引導(dǎo)所得。值得一提的是,白居易《和郭使君題枸杞》中“山陽太守政嚴(yán)明,吏靜人安無犬驚”句意,不久之后又被劉禹錫化用在了《美溫尚書鎮(zhèn)定興元以詩寄賀》中,同樣用來稱頌地方官理政嚴(yán)明。如此看來,劉、白二人同為詩家,在創(chuàng)作詩詞時既暗自角力,又取長補短,乃至互為借鑒,實屬平常,而唐代詩人之氣度胸襟亦可見一斑。

最后,需要明確的是,據(jù)《金陵五題》詩引,可知組詩是劉氏基于想象之作,為“不實”之詩,概與陳寅恪先生證史之詩的標(biāo)準(zhǔn)不符。然《石頭城》實不負(fù)佳作之名,其意致空靈,格調(diào)疏朗深雋,頗得金陵古都風(fēng)神內(nèi)蘊,精于詩的白居易亦為之傾倒,縱與楚州地理形勢稍違,亦仿寫下“山圍”之句。由此可知劉禹錫詩才之高,亦知詩之價值不唯其“實”與“不實”,所謂詩之“真實”當(dāng)辯證視之、用之。

(作者:彭梅芳,華南師范大學(xué)文學(xué)院副教授,本文原載于《光明日報》2023年6月19日第13版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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